黃碧雲◎著
他們都已經忘記我了,和那間107號房間。
從酒店大堂進去,上樓梯,穿過長廊,轉進去,穿過小庭院,轉入走廊,再穿過另一個小庭院,這一個有噴泉,有小魔鬼淡藍瓷像,上樓梯,走廊盡處,再轉,這裡已經非常沉黑,白天都要開燈。那一個房間在角落的角落,他們上了鎖。
當初還很光亮,酒店開張的時候,葡國人還在澳門,男子穿一套早晨禮服來參加酒會,女子都露著肩背,執一把珠貝扇,戴粉紅翠綠羽毛的大草帽,不見臉孔,只見耳環和嘴唇。很熱,酒店的經理嘉比奧鼻子好尖,掛了一滴一滴的汗。
嘉比奧那年二十七歲,來到馬交奧已經,他說,我覺得已經一生了。
到酒會的還有來自莫桑比克的加路殊•阿爾梅達上尉,來自印度的約西和他的情人小娜拉,結他手柏高,澳門所有葡國人都知道他彈結他,但從來沒有人聽過他彈,但他會說,我已經將卡多索的彌撒曲改編了做結他長笛二重奏,卡多索,巴洛克時代的風琴手,或,我在可暗巴又訂了一個新結他,可暗巴,流淚結他之城,柏高老是拿著一個指甲銼銼他的手指甲,手指甲就是一個結他手的心,他說;嘉比奧就說,這樣你的心,拉來扯去,難道你不會痛嗎,嘉比奧舉起香檳杯,和柏高碰一碰,柏高幾乎流淚,以為嘉比奧最明白他,當他嘴唇碰到冰冷芳香的提子酒的時候,他發覺原來和嘉比奧同飲的是小娜拉,她手彎在約西的臂間,眼睛卻一直瞟著嘉比奧。小娜拉只有十六歲,是柏納度家族第三代兒子保羅和一個巴西跳舞女郎所生的私生女,娜拉從來沒有見過她這個母親,連照片都沒有見過,但可以想像她有棕色眼睛,因為她父親的眼睛藍色,她卻黑髮棕眼,皮膚深黑。保羅從來沒有結過婚,因為他發覺,原來他喜歡,做女人也就是小娜拉的母親。小娜拉十二歲就開始離家出走,但澳門有多大,從路環到仔,小娜拉住了一家又一家,即是睡在一個男人又一個男人的床上,她從家裡提出一個小皮箱,她那個從來沒有見過的母親的遺物,她一生所有就是小皮箱那麼多,那些年她沒讀書也沒工作,皮箱裡面的衣服沒有多也沒有少,她臉龐還如玫瑰但因為行李箱的緣故,她總說,我萎謝的時候,時間停止,泥土濕潤的時候,請你記著我的眼淚……
-摘自大田8月新書《末日酒店》部分內文
蘇偉貞:其實我早知道,這樣一名小說家,不管沉默多久,都會繼續寫下去。-<黃碧雲•處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