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原理惠子◎著
繼父上吊自殺了。
那天是我在東京考美術大學的日子。我在高三的時候被學校勒令退學,關於這件事,我會在後面詳細介紹。總之,我花了一年的時間通過了「大學入學資格檢定考試」,在準備挑戰自己夢想的那一天,繼父死了。
我當然不可能繼續考試。
我接到電話後立刻趕回高知的家中,看到身穿喪服的母親。她被打得鼻青臉腫,頭上和頭髮上都滿是血。
我媽用結婚前存的錢貸款買了三棟房子。家裡有「三棟房子」聽起來好像很了不起,但其實在鄉下地方,土地多得很。五十坪的土地只要五十萬日圓,價格便宜到破表。對我媽來說,那三棟房子是她的命根子。
我媽向來很有金錢觀念,她認為只要有這些土地,萬一發生什麼情況,至少可以養家餬口。
但她在男人的問題上栽了跟頭。女人經常遇到這種事,至於我媽,則是在結婚之後,不得不變賣土地,提領存款供沉迷賭博的丈夫花用。
繼父開公司時,用的也是我媽的私房錢。
繼父賭博的錢也是我媽的。
但繼父假裝賺了大錢,生活越來越奢侈。買房子,開進口車,還讓我這個女兒讀私立學校。這些都是繼父虛榮的產物。
即使如此,只要他戒掉賭癮,或許會有不同的結果。他把公司賺的錢也統統貢獻給賭博了,即使他不再拿錢回家,虛榮的生活卻仍然持續。
生活原本已經入不敷出,賭博欠下的債務更是雪上加霜。為了翻本,繼父賭得更凶了。
賭博時,因為過度興奮而失神的情況稱為「失魂」。那一陣子,繼父即使回到家裡,也都會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然後突然倒頭大睡。失魂。賭博的巨大黑洞試圖吞噬自暴自棄的繼父。
被逼到懸崖邊的繼父最後還是決定靠賭博讓自己的人生翻本,他把自己的人生都當成了賭注。
我永遠不會忘記繼父拿走我存款這件事。那是我把打工錢、壓歲錢和吃午餐省下來的錢,好不容易存下的十二萬圓,他搶走了我的存摺,揚長而去。繼父連同我的錢,總共帶了四十萬,去了鄰鎮的賽艇場。
「這是我人生最後一次機會,如果這次再輸,我也不想活了。」
這種賭博怎麼可能贏,這種人死了算了……。我在心裡這麼想。
繼父自殺的那一天,他也開車載著我媽,一直在坡道和懸崖邊的路上徘徊,再三要求我媽:「趕快把那塊地賣了,不然,難道妳要我死嗎?」繼父在沿途暗示我媽,只要方向盤一偏,他們就同歸於盡了,他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但是,即使面臨那樣的狀況,我媽仍然不願點頭。原本的三棟房子只剩下最後一棟了,我媽堅稱:「那棟房子和土地是要留給小孩子的,我絕對不能賣。」於是,繼父對她大打出手。
葬禮的那一天,我媽鼻青臉腫,來弔唁的賓客也沒有人為繼父的死感到哀傷。
有人拿著打麻將時的借據要求:「還我五千圓」;有人聲稱:「他生前說要給我」,拿走了繼父的高爾夫球具。一大堆人都是想趁著混亂,能拿則拿,絕不手軟。
我以為繼父是公司的老闆,但事情似乎不是這樣。
那些點頭哈腰,叫繼父「老闆」、「老闆」的都是一些好像乞丐的窮光蛋。繼父雖然是老闆,卻是乞丐的老闆。
死到臨頭都要擺闊,死要面子的繼父留下的僅有一點東西也都被搶得一件不留。
我媽鼻青臉腫地對著那些人賠罪,不停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
那時候,我才第一次真正知道,我家根本沒「錢」。
我之前不知道。我根本不願意去瞭解,這令我羞愧不已。
小時候,我睡在父母中間,當他們吵架時,就緊閉上眼睛,等待風暴過境。我始終沒有長大。
不僅如此,那一陣子我媽經常發脾氣,我還覺得她很煩,整天和她頂嘴。我媽為了維持即將支離破碎的這個家,一個人包辦了工作和家事。我非但沒有感謝她,反而因為她渾身散發出「為了孩子,我這麼辛苦」的感覺很討厭,想要趕快逃離她的身邊。
而且,我對很多東西視而不見。
反正即使幫忙做事,我媽也不會稱讚我,只會說:「妳為什麼會這樣!」太吃虧了。我變成一個滿嘴歪理,從來不洗一個碗的女兒,不願正視對自己不利的事,一臉「我是老闆的女兒」、「我很幸福」。那就是當時的我。
我以為我懂事了,但其實什麼都不懂。
-摘自大田十月新書《有『錢』最重要》部份內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