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文音◎著
小陽是我的小學同學,他從別校轉來,和我一樣都是轉進來的新生,那時我們剛升上五年級,對自我與他人,以及對感情的許多心智活動已被初步建構了起來,雖然我們看起來只是個孩子,但我們其實更接近成年感情所嚮往的純粹。
我拎著書包站在教室門口,我身材瘦小,發育不良,一眼就被老師判斷坐第一排。第一排靠近講桌的位子已經坐了一個留著幾乎是比平頭長一點的女生,不知為何,她的位置空著,像是沒人願意和她坐的一股氣氛。聽到老師把我安排和她坐一起時,許多男生都笑著叫好,女生則竊竊私語。
安靜!安排座位也吵。老師吼了一聲,四周空氣才又靜了下來,剛開學,暑假把同學的肌膚都曬得金黃,只有我和小陽的肌膚是蒼白的。
瘦高的初陽坐最後一排。
我們兩人在老師指示下分別入座,我往第一排的空位移去,他也移動腳步走至最後一排,我聽見他叫初陽,好聽的名字。在那個時候,我才注意到他的左小腿是又細又彎又瘸,也就是小兒麻痺患者。他的背肌因為用力牽動,遂在白襯衫下匍匐著激動的線條。
但他有一股很奇異的英氣神色,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的特別神采,好像他不屬於我們這個世界。
他是島嶼小兒麻痺疫情的最後一波患者,那是小兒麻痺疫苗早已施打控制的年代,但獨獨他因為母親失心瘋而缺乏照料下,發燒感染而搭上了末班車。
我和小陽之間有一道沈默卻十分瞭解的默契搭在我們之間。
特別是體育課時。
他當然不能上體育課,而我是不想上體育課。他沒有實質的腿可以跑步,而我沒有形式的外衣來保護我的貧窮。母親不給我買體育服,我不敢上體育課,我會成為狼中之羊。我曾勉強第一次去上體育課,一顆不懷好意的球咚的一聲就擊到我的頭上,讓我眼冒金星。
瞬間我天旋地轉地倒下了,我見到天空,一團團的雲朵。
我躺到了醫護室。
自此我總是以生病為由,不用上體育課。每一回必定現出病狀,絕無一失。我知道那是一種意志,由意志通過身體達成。
老師也不敢擔我生病這個風險,加上我的成績還不錯,老師遂也任由著我缺課。
就這樣每週有兩堂課的時間,只剩下我和小陽獨處,但我們不說話,不用說話。
我知道我的白襯衫後面有兩道如太陽般的光芒射來。
他的事都是聽說來的,他注定成為一個奇異的哀傷角色。因為臉長得那樣俊美,卻有一隻腳像是木偶,得一拐一拐地甩動前進,這姿態破壞了他的美色,這種悲劇感讓我加深了偷覷他的念頭。
聽說他衣服下的身體到處有傷痕,所以他總是穿長袖長褲。聽說他剛轉進來前的那個暑天,他曾隨母親自殺過。那時他的母親已經是我母親嘴巴吐出的「肖仔ㄟ」,他為什麼會想隨母親一起自殺?我從來不得而知。因為那時候我們不交談,真正喜歡一個人是無法開口的。
我管班上的圖書室,總是希望他來登記借書,但他也不借書。我想他是不想看那些書的,那些書連我都興趣缺缺,都是些鬼怪或者看了好幾遍的什麼(湯姆歷險記)、(苦兒流浪記)之類的。我們既無法歷險也無法流浪,但苦兒倒是真的,尤其是小陽,聽說他和父親住,自從母親自殺過世後,他的父親就變本加厲地酗酒。童年時,只要聽聞那個同學家裡父母倒會跑路或者父母親有人過世,那個同學的臉總是十分地靜默,那種可怕的靜默,也發生在小陽的臉上。
我每天都希望有體育課,我不知道據守在最後一排的小陽是否也和我一樣,我們各佔諾大教室空間的一前一後,兩具身體佔據整間教室。而二樓教室外,隱約可以聽到小孩子在操場的尖叫聲、吶喊聲、喝采聲、加油聲……像是一座遊樂場。而我和小陽的這邊卻是靜默的海洋,沒有被收進書包或是抽屜的書本被窗外的風吹得如旌旗般地啪啪啪響。
只有體育課,我才可以和他各據一個角落獨處,他坐在後面,我必須佯裝看窗外而稍稍撇頭時以餘光覷他。他卻總是像雕像似地定在那裡,要不就是在畫圖,他很會畫圖,但那些圖大約只有我欣賞,一團的黑,黑線條糾結在一張白紙,那種無法解析的黑,是極其高難度。我是怎麼發現他的圖的,其實是有一兩回趁他去上廁所時,我就瞬間溜到他的座位上看幾眼,我總是很震驚那些炭筆素描。
偶爾在座位上,發現他抬頭回應我一眼時,我卻總是被嚇一跳,他的眼睛如藍色銅刃的光芒。
就這樣我們以每週兩堂課的時間,度過了我在國小最美的兩年,已然心智成熟的兩年,五六年級的小孩其實已是少男少女了。
那時候我常自己一個人玩孤獨的遊戲,緊緊地閉上眼睛,在黑暗裡,眼球折射各種如萬花筒的繽紛世界,我時常會閉上眼睛,像是觀看天上銀河。
然而這卻也是寂寞的遊戲。閃光折射的錯覺過後就是陷入深深的黑暗,會突然湧現一股茫然的孤獨感,這是很恐怖的事。我常捏自己的臂膀,感覺自己的存在是一件奇怪的事。
摘自鍾文音五月新書《慈悲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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