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n't Think Twice, It's All Right
【台北上海書店店長】唐先凱◎文

  看完這本精彩的小說,我自認不能違背「把書迷們的讀後感當解說」的作家村上龍(1952, 2,19─)所制定的規範,而以自己的讀後感來提供另一種視角,同時也希望這一本可以引起迴響、但不一定人人都有共鳴的小說,能喚起更多不同年齡層讀者的參與。

  〈Don't Think Twice, It's All Right〉。當我在讀小說的第一章「生活的甜蜜」的時候,我沒想到太多費里尼那眾多而經典的「露滴牡丹開」的電影畫面,腦海裡響起的便是這首Bob Dylan的歌,聯想到的是拍攝電影「成名在望」(Almost Famous)的導演Cameron Crowe(1957, 6, 13─),他與村上龍有著不少相似性:都算是第二波戰後嬰兒潮(在日本稱「團塊世代」,〔Dankai, Baby Boom Generation〕)。隨著逐篇章句的閱讀過程中,這首歌伴隨著電影情節:青少年William拚命在登機門走道,追著坐在正要啟航飛機裡,魂縈夢繫的女人Penny Lane的畫面意象,貫穿了我對這整本小說的總結:「對一個獨一無二、美好時代的告別」。

  跟先前的《村上龍料理小說》書寫模式類似,村上龍用十二部對他緬懷二十多年前不羈的青春有著特殊意義的電影當作章節名稱,他放進比以往更濃烈而貼近實際年齡與經歷的自傳性色彩,試圖帶領我們重新回到發生全共鬥的一九六○年代末期,東京大學事件的時空背景,對政治、學運、反戰、左翼思想、性愛、吸毒、搖滾樂,嬉皮、披頭四、電影夢,以及對美國文化的愛恨交織。

  讀第二遍時,我開始在白板上寫出主角與人、事、時、地、物之間的關聯,村上龍的寫法,就像我們在吃八寶鴨這樣的套菜,在鴨肚裡塞了很多食材一起烹調,品嘗時用筷子夾開鴨身表層以後,鴨肉與內餡的順序會開始混著吃,但小說主軸還是很清晰,類似的情節與場景不時會來回穿插。有時起了個頭,然後在不同章節做大量的細節與心理層面的描寫,特別是在陽子與紀美子這兩位愛人的情欲關係上,反覆或省略式的瘋狂做愛敘述與內心獨白,呈現出肉體與心靈的無盡消耗、青春的浪擲與虛無,我個人覺得是全書寫得最精采、好看的地方,因為留白的空間與時間需要更多的想像。

  接著,我開始用不同顏色的筆把事件作區分,塗改前用數位相機拍下,然後再擦掉分別作細部組織,最後再根據照片把整個關係與連結全部兜在一起,如此就可以將當時各個文化與思想領域的始末,勾勒出更完整的呈現:新宿、神保町、澀澤龍彥、橫尾忠則、篠山紀信、寺山修司、大島渚與ATG、深作欣二、三島由紀夫、武滿徹、大江健三郎、日活出品的寫實電影等等。透過地鐵圖的穿針引線,也許還可以來一趟東京懷舊之旅。

  組過樂團、拍過電影的村上龍當然不忘把一些鍾愛的唱片、導演、影片提出來,不著痕跡的致敬,而這當然又是一份延伸的清單。如果你將村上龍的著作按時間順序排下來,再比對當下的時空背景,你會發現:除了寫起性愛肆無忌憚的小說家身份之外,他又是一位積極入世、不同流俗、價值觀錯綜複雜的社會趨勢觀察家。他透過客觀的田野調查方法,去發掘與預告即將發生的問題,例如:本書於一九九五年出版時,他就已經透過網際網路與email來匯整不同年齡與行業別的讀後感,美國知名的亞馬遜網路書店也才剛成立不久而已;同時,他也提早研究御宅族、NEET族、電腦病毒所帶來的影響與後遺症;在部落格風氣盛行之前,他就利用僅有的軟件功能,開發比同時期的電子報還要縝密、精緻的電子網誌;進入九○年代經濟大崩壞前,他開始注意匯損與通膨問題、提倡經濟學觀念要通識化;從援交、SM等特種行業、新興宗教崛起、自殺率攀升等各個社會問題層面,他循序漸進地提出教育、職能與世代交替的社會共同責任問題,同時再交互運用這些研究與實錄題材來創作小說,以致他的小說風格丕變,難以定型。

  這些都跟團塊世代所處時代獨特的思維方式、高度專注的工作投入與養成背景有著很大的關係,而這個世代也將要陸續交棒,退出勞動市場主力,並且勇於追夢,再創人生的另一個新高峰。由此,大家也就不難理解與他幾乎同時代出生的北野武的電影與行事風格:他可以低俗、也可以嚴肅,也可以因為幾乎投資到中國導演賈樟柯的每一部電影而名利雙收,成為眼光獨到的製片家。那麼,類似的人還有哪些人呢?歌手小田和正、細野晴臣,文學評論家三浦雅士、動畫導演押井守、建築師隈研吾,都可以算是。

  以上是我讀完這本小說所寫下的讀後感,你的呢?Don't Think Twice, It's All Right,趕緊買來讀一讀吧。

生活的甜蜜
村上龍◎著

  那是我二十三歲的時候。

  當時,我就讀一所美術大學。如今,我怎麼也想不透,當初為什麼會選擇就讀美術大學。雖然我父親是美術老師,我從小看他畫油畫長大,但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也要當畫家。

  我想,當初的目的應該只是為了讓家裡寄錢給我。如果我不找一所大學讀,家裡就不會匯生活費給我。我重考了兩年,卻在美軍的橫田基地旁過著和「重考生」形象南轅北轍的生活。我和比我年長的女人同居,和美國大兵做朋友,嘗試了各種毒品,也曾經因為各種不同的嫌疑,出入拘留所好幾次。雖然我過著這種逆天悖理的生活,卻很少覺得快樂,而是很刻意的做一些壞事。那個比我年長的女人叫紀美子,我認識她時,她已經是有夫之婦了。她比我大六歲。我們是在吉祥寺的一家搖滾咖啡店認識的,店裡播放著門戶合唱團(The Doors)的〈Morrison Hotel〉。當然是我主動上前搭訕的。那時候,我才十八歲。我問她:「我有『玻璃』和『尼布洛』,妳要不要試試?」紀美子獨自喝著一種莫名其妙的雞尾酒。應該是側車(sidecar)或是莫斯科慕之類的吧。我和我朋友都沒喝過那種東西,也從來沒看過別人喝過。我們總是喝咖啡,不然就是可樂。我

1952年出生於日本長崎縣佐世保市。武藏野美術大學肄業。

1976年仍就讀大學時,以描寫軍事基地城市年輕人行為的《接近無限透明的藍》獲得第19屆群像新人文學獎、第75屆芥川獎。此後,出版小說、散文、對話集等,作品類型廣泛,並持續造成話題。

其中多部作品改編成電影,包括自編自導的《黃玉》、《京子》等。

2000年出版以網路和繭居為主題的《共生蟲》,以及描繪國中生從集體棄學到建立半獨立國的《希望之國》,一一成為討論話題。

2001年出版《最後家族》,同年改編為電視劇。

近期的長篇小說《走出半島!》,成為超越文藝範圍的話題作品,並獲得第59屆「每日出版文化獎」、第58屆「野間文藝獎」。近期作品另有《凝視「個體」的對談》、《盾》(2006)等。

從第123屆起,擔任芥川獎評審委員。

和那票朋友都認為,雞尾酒很貴,那是循規蹈矩的人喝的飲料。紀美子的頭髮吹得很漂亮,身上穿著一件洋裝,雙腿裹著絲襪,腳上是一雙真皮高跟鞋。當時,在我周圍的女人沒有一個人是這種打扮。她們不是把頭髮剪得超短,就是完全不整理,任憑頭髮自由生長。通常都穿T恤、牛仔褲,或是像印度紗麗般的衣服。至於腳上,不是穿拖鞋,就是人造漆皮的馬靴。平時很少有人穿球鞋(sneaker)。當時的日本,甚至還沒有這個字眼。「sneaker」這個名詞從美國傳入日本後,大家才開始在日常生活中穿球鞋。如果當時取名為「運動鞋」,恐怕就不會有人穿了。「玻璃」是大麻的行話,尼布洛則是在海米娜(Hyminal)之後流行的安眠藥。紀美子既聽不懂什麼是玻璃,也不知道尼布洛是什麼東西,她上下打量著一頭長髮,T恤外穿了一件黑色皮夾克的我問道:

  「你剛才說的是毒品嗎?」

  我朋友在遠處看著我和紀美子的談話。我在和他們打賭。我和這幾個從橫須賀來的朋友打賭,看我能不能釣到紀美子。贏的話,他們每個人要給我三顆麥斯卡靈(mescaline),輸的話,我要給他們每人十公克的大麻樹脂。我那些朋友認為紀美子很難泡到手。

  我向她解釋玻璃和尼布洛。紀美子聽了以後,興奮的笑著問我:「你要給我嗎?」結果,因為藥物和大麻的效力在路上癱了好幾次,又吐了好幾次的紀美子,當天晚上就睡在我的公寓。雖然打賭我贏了,但第二天早晨,當我聽到她已經嫁作人婦時,著實慌了手腳。「沒關係。」紀美子說。紀美子的丈夫在銀座的珠寶店上班,三十出頭,據說是個怯懦的男人。他們婚後住在三鷹的高級公寓。紀美子三不五時來我這裡過夜,身上沒錢了,就回到她老公那裡。拿了錢,又回頭來找我。一個月後,紀美子叫我陪她去一個地方,結果就一起去了銀座。「最近他都不給我錢,所以,我們去他上班的地方拿。」我們挽著手,走進了珠寶店,男人滿臉難以置信的表情。「你也不喜歡我來你上班的地方吧?」紀美子把男人錢包裡的一萬圓紙鈔統統拿走了,走出珠寶店時,她對我說:「我們去橫須賀買迷幻藥(LSD)吧。」紀美子的父母好幾次都從岡山來到東京,來我的公寓找她,但是,最後紀美子還是離婚了。「音響是我的,他竟然不還我,老娘火大了。」紀美子叫我和朋友去他們在三鷹的高級公寓,打破玻璃窗,強行闖入,把音響和其他值錢的東西都拿出來,我們也照做了。然後,我和紀美子搬到橫田基地附近同居。一年半後,我們分手了。在這一年半期間,紀美子墮胎三次,割腕兩次,和黑人大兵上床無數次,曾經一度因為心臟停止跳動,被送進了醫院。然後,被逮捕了兩次。我的經歷也和她不相上下,但使用毒品和濫交的次數,以及快樂、痛苦、受傷程度都只有她的一半。紀美子回老家時,幾乎變成了廢人,我也設法混進了大學。

  我無法參加美術大學的入學典禮。我和紀美子分手時惹了一點麻煩,被關進警局了。決定起訴後,才遭到保釋。在入學典禮後一個月,我第一次去學校上課。雖然我和同學的年紀相差不了幾歲,但其他同學看起來就像小毛頭。一方面是因為上課超級無聊,另一方面是因為身處那個班級,對我而言是一大痛苦,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在那種地方。有時候聽同學聊天,發現他們都在聊喝酒、滑雪、跑車和六本木的迪斯可。我不認為我可以在那裡交到朋友,也無法想像自己需要朋友。因為,我以為在橫田基地附近,已經經歷了所有的事。雖然高中畢業後才過了一、兩年而已,卻好像一下子老了十歲。

  我忘了那次是午休還是放學後,班上的同學在踢足球。由於只有幾個人在玩而已,因此,並不是正式的比賽,而是幾個人圍成一圈,把球踢來踢去。我在一旁看了一會兒,除了一個人以外,其他人都是遜腳。他們圍成直徑二、三十公尺的圓圈,遊戲規則也很馬虎。隨時有人加入,也隨時有人離開,所以,我也加入了其中。一開始,球並沒有傳到我手上。我暗自下了決心,一旦我踢到球,就朝那個球技最好的人猛踢過去。我在國中時曾經踢過中場,很擅長高吊傳球。球好不容易飛到我的旁邊,我用大腿接住了球。接球的動作很漂亮,但踢的時候卻失敗了。我本來打算用一個腳背踢出一個慢速高吊傳球,正中他的腦袋,卻沒有踢中球的中心,我腳下一滑,球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不久,棒球隊的人開始練習,大叫著:「棒球不長眼睛,打到你們可不負責。」大家紛紛鳥獸散,只剩下我和一個小個子男生。我和他兩個人繼續踢著球,每次金屬球棒打到球,發出清脆的聲音,我們就順著球的方向看去。和我在一起踢球的那個男生就是櫻井。

  「你真的只有國中時踢足球嗎?高中的時候有沒有參加什麼隊?」

  櫻井很愛說話。我們在車站前的拉麵店聊了一下。我點啤酒時,櫻井嚇了一跳,說:「現在是大白天」。於是,我只好改喝可樂。我告訴他,「高中時很想打橄欖球,但練習太辛苦了,最後參加了樂團。」聽我這麼說,櫻井連連點頭,「樂團喔,應該很好玩吧。」我們吃著拉麵和蓋飯,聊著福士(譯註:Hans Hubert Vogts,德國足球選手,亦是德國隊一九七四年取得世界盃的功臣之一,後擔任德國國家隊的領隊)、畢根.鮑華(譯註:Franz Beckenbauer,德國足球隊員,有「足球皇帝」之稱)、約蘭.克魯伊夫(譯註:Hendrik Johannes Cruijff,荷蘭足球史上的名將)和內斯肯斯(譯註:Johan Jacobus Neeskens,荷蘭足球選手)。櫻井話很多,很愛笑。聊著聊著,我發現自己忘記了紀美子的事,正和櫻井一起說說笑笑。在此之前,我無論做什麼,紀美子都纏繞在我的腦海中。櫻井是埼玉一所高中的明星足球隊候補球員。我說:「雖然你們球隊小有名氣,但你這種控球技術,怎麼能當候補球員?」聽我這麼一說,櫻井立刻說:「我有自己的興趣。」說著,挺起了胸膛。

  「我喜歡電影。」


-未完待續
摘自村上龍12月新書《村上龍電影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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