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珊•桑塔格◎文
結核病的迷思和癌的迷思間最明顯的相似點,是兩者都被理解為熱情病。結核病中的發燒是內在的燃燒的標誌;結核病患者是被熱情「燃燒」的人,該熱情導致身體消亡。得自結核病的、描寫愛的隱喻-「生病的」愛、「燃燒的」熱情的意象-在浪漫主義運動來臨以前很久即已盛行。自浪漫主義者開始,意象反轉,結核病被視為一種愛病。在一封自那不勒斯寄出的一八二○年十一月一日的心碎的信裡,永遠與芬妮•布朗分離的濟慈寫道:「如果我有自結核病中復原的機會,這熱情會殺了我。」如《魔山》中的一個角色所解釋的:「結核病的症狀不過是愛的力量的呈顯;結核病只是轉形的愛。」
結核病曾被看做來自折磨鹵莽、熱情者的太多熱情,今日許多人則認為癌是感情不足的病,折磨那些在性方面壓抑、抑制、無活力、無能表達憤怒的人。此二看起來相反的診斷其實是同一觀點的相仿版本。因為兩心理敘述都強調活力的不足,或突然停止不前。結核病雖被歡慶為熱情病,但它也被視為壓抑病。紀德《背德者》中心性高遠的英雄得結核病(部分為紀德的自傳),因為他壓抑了他真實的性傾向;當這位英雄接受生命,他復原了。要是這小說在今日寫出,他該得的是癌才對。
癌如今被想像成壓抑的報應,結核病則曾被解釋為挫折的蹂躪。今天,有些人認為解放的性生活是避開癌的良方,而在過去,性常被認為是治療結核病的良藥。在《鴿翼》(The Wings of the Dove 》(《鴿翼》(1902)是美國小說家、散文家、文學評論家亨利•詹姆斯的小說。)中,米莉•蒂爾的醫生建議以戀愛事件來作為對其結核病的治療;而當她發現她的三心兩意的追求者,莫頓•丹雪,祕密地與她的友人凱特•克洛伊訂婚時,她死了。而在濟慈於一八二○年十一月所寫的信裡,他呼喊道:「我親愛的布朗,我該在我健康時擁有她,且我該保持健康才對。」
根據結核病神話,結核病是受熱情誘發。但這熱情必受阻擋,希望必受挫。而這熱情,儘管通常是愛情,可以是政治或道德熱情。在屠格涅夫《前夕》(On the Eve , 1860)的末尾,小說的主角、年輕的保加利亞流亡革命分子因沙洛夫,明白他無法返回保加利亞,在威尼斯的一家旅館裡,他因渴望與挫折而生病,得結核病,然後死去。
根據癌神話,是壓抑感情造成癌。在此幻想較早、較樂觀的形式裡,被壓抑的感情是性欲;如今在顯著轉變裡,壓抑憤怒被想像能造成癌。殺死因沙洛夫的受阻情感是理想主義,人們認為若不排出就會給他們帶來癌的感情是憤怒。沒有現代的因沙洛夫。反之,有像諾曼•梅勒(Norman Mailer,美國小說家)這樣的恐癌者(cancerphobes),他最近指出要是他不殺妻、「為憤激找到安頓之所」,他會得癌、「在幾年之內死亡」。這個幻想與曾屬於結核病的幻想相同。
將癌與壓抑感情相連的現代幻想,多數起源自威廉•賴希,他將癌定義為「由情感退卻-生理/精神退縮、放棄希望-而來的病。」賴希以佛洛伊德的癌闡釋他的有力理論,他認為癌是在天生熱情而「婚姻相當不美滿」的佛洛伊德臣服於退卻時開始的:
他過著非常平靜、安靜、合宜的家庭生活,但無疑他在性方面非常不滿足。他的退卻和他的癌都是性方面不滿足的證據。佛洛伊德必須放棄性欲。他必須放棄他的個人歡樂,他的個人欣喜,在他中年……如果我的癌觀點是正確的,你得癌是因為你放棄,你放棄-然後,你退縮。
托爾斯泰的《伊凡•伊里奇之死》(The Death of Ivan Ilyich)常被引證為癌與退卻間關聯的個案史。但同樣理論曾被格羅戴克應用於結核病,格羅戴克將結核病定義為:
渴望死去。欲望必須死去,然後,對性愛的進、出、起、落(這體現在呼吸中)的欲望必須死去。肺也隨著欲望死去……身體死去……。 就如今日的癌敘述,十九世紀典型的結核病敘述都將退卻列為結核病的起因。它們也顯示,隨著病的進展,人如何變得退卻-咪咪和茶花女的死亡,是因為她們放棄了愛,而這放棄為退卻的姿態所美化。羅伯•路易•史蒂文生(Robert Louis Stevenson)(史蒂文生(1850-94),蘇格蘭小說家、詩人、隨筆作者,一生與結核病對抗。他最有名的作品為《金銀島》。)寫於一八七四年的自傳論文<信神的南方>(Ordered South),將結核病患者的情形描述為「自生命熱情中慢慢退縮」,而照文中的描述看來,退卻是結核病患者迅速衰退的特徵。在《湯姆叔叔的小屋》裡,小伊娃平靜就死,在死前幾個禮拜向父親宣布:「我的體力每日消褪,我知道我必須走。」在《鴿翼》中,作者將米莉•蒂爾的死描述為「她把臉轉向牆」。結核病被再現為消極的死,經常它是一種自殺。在喬伊斯的<死者>(The Dead)中,邁可•傅瑞在葛麗塔•康洛伊離家赴神學院前的那一晚,冒著雨站在她的花園中;她哀求他回家;「他說他不想活」,一周後,他死亡。
結核病患者可能被再現為熱情的,但更經常地,是被再現為活力、生命力不足(在此幻想的當前版本中,易得癌的人是那些性欲不足或無法表達憤怒的人)。龔古爾兄弟便曾這樣解釋他們的朋友莫傑(《波希米亞生活場景》〔Sc`enes de la vie de Boh`eme 〕的作者)的結核病:他是死於「缺乏活力」。邁可•傅瑞是「非常纖敏的」,如同葛麗塔•康洛伊對她「強壯、高大」、雄赳赳、突然興起醋意的丈夫所解釋,結核病被歡慶為天生體弱者、敏感、被動者所得的病(前拉斐爾藝術中渴望但近乎睏倦的美女,在孟克所描寫的消瘦、眼睛空洞、患結核病的女孩中重現了出來)。儘管死於結核病的標準再現將重點放在感情的崇高化上,反覆出現的結核病紅伶形象顯示結核病亦被認為能使患者性感。
像所有成功的隱喻一般,結核病隱喻豐富到足以提供兩種矛盾的應用。它描寫某人的死太「美好」了,以至於不可能和性有關:這是對天使心理學(angelic psychology)的伸張;它也是種描寫性欲的方式-同時為放蕩開脫。放蕩被解釋為生理衰微狀態。它既是描寫性欲、宣揚情欲主張的方式,也是描寫壓抑、宣揚崇高化主張的方式,結核病引起「靈魂麻痺」(羅伯•路易•史蒂文生語)和崇高感情瀰漫。尤其,它是肯定心理上較自覺、較複雜的價值(value of being more conscious, more complex, psychologically)的方式。健康變得平凡,甚至醜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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