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季:
我和文音有兩種奇妙的緣份。首先,二00二年她以<心寬的年代>獲得第一屆劉邵唐傳記文學獎,我發現她文內提到的長輩,

不是我父親的朋友就是我的同學,因此知道她是我的永定同鄉。第二,我一九六四年來台北做了十四年專業作家才進入新聞界工作,文音則在新聞界工作多年候辭職專心寫作;如今我已退休,和文音一樣是專業作家。

我十九歲到台北來兩個多月,皇冠與我簽約做基本作家,當時最重要的寫作場域就是在明星咖啡館。那時我在永和租房子,小小的房間裡沒有書桌,只能俯在竹床上寫作,總是寫得腰痠背痛。為了能有舒適的桌子寫稿,就常到明星咖啡館。一九六四年五月到一九六五年五月結婚前,我常常坐在明星三樓,面向著對面的城隍廟寫作,我的第一本書《屬於十七歲的》,大部分是在這裡完成的。

在明星咖啡館寫作,還有一個吸引我的特點就是自由自在,因為不管我在那裡寫多久,明星的簡老闆和員工都不會趕人,我總是點一杯八元、加了冰塊的檸檬水,它不像咖啡一下就會喝完,能喝得比較久。手頭上比較有錢時,中午就再點一客十二元的火腿蛋炒飯;沒錢時,就自己帶半條土司進去,不過當然不能讓老闆發現。

所以,這些年來明星咖啡館對我來說就像娘家,我總不時回來這裡懷舊,感受過去。現在台北的其他咖啡館,我走進去總會覺得不安、不自在。

鍾文音:
我開始寫作時,已經是連鎖咖啡館、連鎖速食店普及的年代了。那時常去麥當勞、或聖瑪莉這類連鎖店閒晃或者寫點什麼東西,但和季季不同的是,我貪圖的不是舒適的桌子,不是為了眷戀環境,而是為了冷氣。那時我租屋在公寓頂樓,沒有冷氣,悶熱得很。長久在台北的移動裡,我已經可以適應各式各樣的聲音背景,店裡環境再吵雜,也都能寫作。我最怕的不是環境,而是心情不好。一旦心情不好時,再美好的地方都頓成廢墟。

過去妳那一代的作家,會與咖啡館、或咖啡館老闆建立長久關係。我這一代的作家則是在咖啡館之間流動的,店的本身也是流動的,店裡的每個人也都是城市流動的身世。

季季:
不止是場域定點的不同,我們那個時代的聽覺也不同。我們是習慣安靜的,你們這一代是慣於吵雜的。我在吵雜的環境下沒辦法寫作,但吵雜對你們這一代卻像是一種薄膜,把你們包起來,太清晰反而就不能寫。就像張愛玲的電車一樣,沒有電車聲反而睡不著。那是習慣,是時代的聽覺背景不同。

鍾文音:
對,每個時代都有不同的聲音背景,現在到處都是電波,從手機到捷運,每天都有各式各樣的聲音流動。這些流動也形成了我內在世界對於聲音的免疫力,雖然我對聲音很敏感,很容易因為聲音而難入眠,但不會因為聲音而難以寫作。說來也很怪!

季季:
我那一代,台北能去的咖啡館不多。除了明星咖啡館,還有衡陽路上文星書店斜對面的田園咖啡館,年輕人愛去那裡談情說愛,另外是長安東路上的月光咖啡館,那裡的古典音樂很棒。

明星咖啡館,常到訪的是作家和藝術家。最早到明星咖啡館的作家,大概是白先勇、王文興、 陳若曦、王禎和他們《現代文學》那一批。一九六四年我來明星寫作時,他們不是出國就是去當兵,已經不在明星出入了,通常是我一個人在三樓寫稿。到了一九六四年秋天,考上政大的林懷民,也會在周六周日到明星來寫作,林懷民寫一寫,還會拿來問我:喂,妳看我這段寫得怎麼樣﹖

鍾文音:
季季對年代清楚得嚇人,像我記事情依賴的都不是年代,甚且我對時間與年代常有模糊的錯置感。我寫東西依據的是「畫面」,殘存在我心中的「影像」。

同時,我們這一代也沒有文壇結盟,雖然同輩寫作者也都認識,偶爾也有聚會。但卻沒有內在心情的掛勾,頂多在一起就閒聊些流言,對於彼此真實生活面貌卻包了層保護膜,不參與他人內心世界,也不準備打開內心世界給別人看(所以自殺的作家都是屬我這一輩的),當然也沒有人會問彼此寫的怎麼樣了,關心的都是很淺的東西。

表面看起來我生活的這個時代一切都很公開,什麼消息都會不逕而走,但其實我們彼此十分陌生,像我總是習慣隱藏,別人看到公共場合的我未必是「真我」,「真我」其實都在寫作裡。

我不知別人如何,但我是絕對沒有團體的人,我在團體裡會和善簡單,因為我把一些黑暗躲藏起來。說來,我這一代確實是生活在繁華城市的流動孤島。至少這麼多年我都是這樣。

季季:
對我們永定人而言,初來台北其實是異鄉人。不過我們那一代和寫作同好的來往比較密切,生活中各種的沒有,就可能有各種的有。沒有電話、沒有手機,就寫信,或親自登門拜訪。在家寫稿,有時門被敲響,原來是編輯、作家朋友或讀者來訪了。

現在的作家可能不斷的出入各種場域,但沒辦法進入彼此的內心。我們是場域不多,但很快都能進入彼此的內心,知道他們的故事。那時台北沒有所謂的東區,我們常出入的場域,除了明星咖啡館還有中華路的國軍文藝中心,新公園對面的天琴西餐廳,中山北路上的幾間畫廊。去都是為了朋友的展覽,或見見朋友。那時也沒有兩廳院,聽音樂會都在中山堂與信義路的國際學舍(現已拆除)。

這一代的作家,跟人比較疏離,大概很多是從「我」的內心開始寫作,但我那一代作家是從他者的觀察開始創作的。

鍾文音:
我們兩代寫人物的不同在於,你們有種人事氛圍的情蘊,而我們大多是傾向自剖;你們是有根的記憶,我們看似熱鬧其實孤寂。我們是薄膜下包覆的個體,隔絕整個時代背景,因此寫的都是「個我」的故事,少有他者的故事,也不太去介入他人的生活,至少我是這樣,我覺得我創作,但絲毫沒有文壇之感。另外,我覺得兩代作家的養成方式也不同,你們那一代多是在一群人所主辦的文學雜誌裡發表作品,我們這一代多由文學獎得到名聲,是個我去爭取來的,完全沒有所謂的「前輩」在背後撐著。也很少有「前」人給我鼓勵,我的鼓勵反而都來自很年輕的讀者,她們總是告訴我,我雖然寫的是自己,卻反映了她們的內心。但那些讀者都是陌生人,不像你的年代有來往密切的文壇好友。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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