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健以前拿刀捅過他哥,應該是他哥吧,不過人沒死,前一陣子還去過店裡。」
我透過酒杯望向電燈泡。
光滑的玻璃球中有暗橙色的燈絲。
「莉莉,他說跟妳打聽過我的事,以後嘴巴緊一點哪,可別什麼事情都跟那種奇怪的傢伙亂講。」
莉莉拿起與口紅、梳子、各種瓶瓶罐罐和盒子一同擱在梳妝台上的酒杯一口喝乾後,當著我的面脫下繡金線的喇叭褲。腹部有一道鬆緊帶勒出的印子。據說莉莉以前當過模特兒。
牆上的相框裡有一張莉莉身穿毛皮大衣的照片。聽她說過,那是絨鼠皮,值好幾百萬。曾經有一回,在一個天氣寒冷的日子,她注射了過量的安公子(註:Methamphetamine,甲基安非他命)之後來到我的住處,慘白的臉色就像個死人。嘴邊長了許多小膿包,渾身直哆嗦,門一開,她就向內撲倒。
記得我把莉莉抱起來的時候,她跟我說的是:「噯,幫我把指甲油洗掉,一直塗著很不舒服啊。」她穿了件露背裝,渾身是汗,連珍珠項鍊都變得溼淋淋的。家裡沒有去光水,於是我拿了香蕉油為她除去手指和腳趾上的蔻丹。「不好意思啊,店裡有點煩心的事情。」她小聲說道。我握著莉莉的腳踝擦拭腳趾甲的時候,她聳肩喘著氣,眼睛一直望著窗外的景色。我邊吻她手邊從裙子下襬伸進去,觸到了大腿內側的冷汗,然後試圖脫掉她的內褲。內褲掛在腳尖,雙腿大開坐在椅子上的莉莉,那時突然說想看電視。現在應該正在播馬龍•白蘭度主演的老片唷,伊力•卡山(Elia Kazan)導的。沾在我手掌上帶著花香的汗水,許久不乾。
「龍,你在傑克遜的大屋打了嗎啡對吧?前天的事情。」
莉莉從冰箱裡拿出一顆桃,邊剝皮邊對我說。她盤著腿身子沉在沙發裡。我沒有接她削好遞來的桃。
「那個時候,是不是有個紅頭髮、穿著短裙的女孩,記得嗎?看起來很辣,屁股真夠翹,有吧?」
「記不得了,當時好像有三個日本女孩,爆炸頭那個?」
從我這裡可以望見廚房。堆在洗碗槽裡的髒碗盤上面有黑色的蟲子爬來爬去,八成是蟑螂。莉莉邊跟我講話,邊擦拭滴落在赤裸大腿上的桃汁。一條條紅色和青色的靜脈浮現在吊著拖鞋的腳上。那浮現在皮膚上的血管,在我眼裡看來總覺得很美。
「果然是扯謊,那個女孩沒去店裡上工,大白天就跟你們這些人鬼混,裝病最省事了,那女孩是不是也打了嗎啡?」
「傑克遜可能做那種事嗎?他還是那個論調,女孩子不能碰那種東西,否則就糟蹋了。那女孩是妳店裡的啊,挺愛笑的,一喝多了就笑。」
「是不是該炒她魷魚啊,你看呢?」
「可是她應該很受歡迎吧?」
「倒也是,屁股那麼迷人。」
蟑螂把腦袋探進沾了黏糊糊番茄醬的盤子,背後由光亮的。
把蟑螂打爛的時候會流出種種顏色的液體,現在這傢伙的肚子裡搞不好是紅色的。
我曾經打死過一隻爬在調色盤上的蟑螂,流出的是鮮豔紫色的體液。當時調色盤上並沒有紫色的顏料,我猜大概是紅色和藍色在那小小肚子混合而成的吧。
「我說,阿健後來怎麼樣了?乖乖回去了嗎?」
「是啊,最後還是進了屋,我明確表示沒有女人,然後問要不要喝酒,他說要可樂,因為嗑了藥迷迷糊糊的,還向我道了欠。」
「真像個白癡。」
「在車上等的那幾個傢伙耍了一個路過的女人,那女人可有相當年紀了。」
沒卸乾淨的殘妝在莉莉的額頭上泛著微光。把吃剩的桃核扔進菸灰缸,把髮夾從染過盤起的頭髮上取下,拿起梳子梳理起來。順著頭髮的波浪慢慢梳,一根香菸還叼在嘴裡。
「阿健的姐姐在我店裡待過呦,好久以前的事了,人很聰明。」
「已經不幹啦?」
「聽說回國去了,說是北邊的。」
柔軟的紅色髮絲纏在梳子上。整理好濃密頭髮的莉莉好像忽然想起似的,起身從櫥櫃上一個銀色盒子裡取出一支細針筒。對著燈光確認過茶色小瓶裡液體的量之後,用針筒吸取適當的分量,屈身扎在大腿上。支撐身體的腿微微顫抖。針頭似乎扎得太深,拔出來之後,一縷血隨之流到了膝頭。莉莉邊揉著太陽穴,邊擦去嘴角淌出的口水。
「莉莉,每次打的時候針頭都一定得好好消毒啊。」
莉莉沒答腔,在房間一隅的床鋪躺下,點了根菸。脖子上的粗血管浮起,她無力地吐出一口煙。
「要打嗎?還有呢。」
「今天不了。今天我自己也有,而且還有朋友要來。」
莉莉伸手拿起床頭小桌上的文庫本《帕爾瑪宮闈秘史》(注:La Chartreuse de Parme,作者史湯達爾,十九世紀法國現實主義文學先驅,代表作品有《紅與黑》等)讀起來。一臉恍惚逐著文字,不時將煙噴在書頁上。
「竟然這麼愛看書,可真少見哪,莉莉。」
我撿起從櫥櫃掉落地上的針筒後說道,莉莉大著舌頭回應,哎呀,這書有意思嘛。針頭上沾著血,我打算拿去洗淨,走進了廚房。蟑螂還在洗碗槽裡的盤子上。我拿了張報紙捲起來,小心翼翼以免打破碗盤,用力將爬上流理台的蟑螂打死了。
「你在幹什麼呀?」正用指甲摳掉大腿上血跡的莉莉問道。
「快過來嘛。」
聲音相當嗲。
蟑螂肚子裡流出了黃色的體液。被打爛的身體黏在流理台邊緣,觸鬚還在晃動。
莉莉將內褲從腳上除下,又喊了我一聲。《帕爾瑪宮闈秘史》已經扔到了地毯上。
摘自大田3月新書 村上龍《接近無限透明的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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