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年大田出版社替我出的《偽東京》一書，收錄了我從二○○六年起的兩年裡在台灣報刊上發表的時評文章。二○一○年問世的《沒有了鮪魚，沒有了奶油：你無法想像的日本》則是從二○○八年起的兩年裡寫的時評結集成的一本書。前者的自序題為「一個時代的記錄」，後者的就叫做「東京夕陽無限好」。是的，雖然二○○八年的金融海嘯對日本社會的打擊非常大，但是東京人的生活水平卻在同一時期達到了有史以來的最高點，於是我寫了：「東京夕陽無限好，真正的沒落現在才開始。」實在沒想到，當時我心中萌芽的不祥預感果然要成為現實。

這次收錄的共四十五篇文章中，有十三篇是二○一一年三月十一日的東日本大地震以前寫的，其它則是以後寫的，主要記錄在大地震前後的三四年時間裡日本社會處於甚麼樣的狀態。○八年的金融海嘯夠可怕，只是真正的海嘯發生以後，大家才深刻明白：大自然的破壞力量居然壓倒任何人的想像力。究竟是哪裡的聰明人想到用海嘯一詞來形容國際性經濟危機的呢？豈不是起了詛咒作用？三一一的震動非常大而且持續了特別長時間，叫許多日本人覺得：我們是否得罪了老天爺？否則他的怒氣怎麼會如此之大？

自從那天以後，日本人感到的無力感可說接近絕望了，雖然魯迅先生教導我們：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總之，跟以前莫名其妙的不安相比，進入了另一個階段是沒有錯的。地震、海嘯、核電廠事故。誰會想像，如此嚴重的災難會在同一個地方連續發生？又誰會想像，剛剛贏得了選民支持而第一次上台的民主黨政權竟會那麼地無能無力？他們不僅在復興與核電問題上令人徹底失望，而且在外交問題上的表現也特別差，竟在短短三年多的執政時間裡，把日中、日韓、日美關係都拉到過去幾十年的最低點了。再說，民主黨政權也在美軍基地問題上嚴重傷害了沖繩縣民的感情；結果沖繩人現在用「差別（歧視）」一詞來形容日本政府對沖繩的所作所為了。於是在二○一二年底的大選中，民主黨被選民拋棄，不僅下台而且面臨生存危機是理所當然的。另一方面，自民黨重新上台，日本維新會成為國會裡的第三大黨，看來是漁利的成分相當多。

這本書收錄的三十八篇文章當中，除了涉及到震災和政治的時評以外，約有一半是講述日本人之日常生活的。你大概會發現，雖然國家社會面對的問題很多而且很大，但是多數日本人還是樂觀地一天一天過著日子。我三年前寫了「東京夕陽無限好」，現在仍覺得周遭還不至於完全黑暗。拿人生比做的話：你不再年輕了以後，進入晚年之前，還會有不短的中年時代。如果積極地過，消極地過，樂觀地過，悲觀地過，都有一樣長時間的話，還是盡量享受中年時代好了。不是嗎？

──摘自大田出版新書新井一二三《東京故事311》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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彬彬有禮的搶購——地震與日本人

東京超市裡，卻沒有人搶，根本聽不到罵人聲，大家都保持秩序，或者可以說日本人連搶購時候都彬彬有禮。

這次的東日本震災中表現出來的日本社會特點有以下幾點：安靜、老實、盡責、優柔寡斷。

首先講安靜。最初看災區傳播來的報導，給人印象最深刻的是災民的安靜。他們的房子和一切財產都給海嘯沖走了，有人甚至失去了家人。然而，面對電視台攝影機之際，幾乎沒人大哭大鬧，大家都顯得特別冷靜。也許他們心中很激動，但是從外表看不出來。那安靜的態度令人敬佩。然後，我在東京的日子也開始慌促，因為食品和生活用品供不應求。因為節電而暗暗的商店裡，人們走來走去找找還有甚麼東西可買。這現象，我估計用華文說來該是「搶購」吧。但是，在東京超市裡，卻沒有人搶，根本聽不到罵人聲，大家都保持秩序，或者可以說日本人連搶購時候都彬彬有禮。我平時覺得日本人在喜怒哀樂方面不夠活潑，沒有台灣人可愛。今次倒覺得安靜是日本人最高的美德也說不定。

其次講老實。即使在商品供不應求的時候，幾乎沒有人唯利是圖，趁機提高價錢要發災難財。東京的牛奶稀少了，有些商店限制每個家庭只能買一瓶，但是價錢跟平時一樣。那些商店還擺著「特價品」如養樂多，為的是給小朋友們提供牛奶的代替品。更難能可貴的是公立的小學中學，平時提供午餐，但是地震後施行停電，無法使用廚房了，還是盡量為學童爭取營養，至少提供牛奶和麵包。我住在東京，親眼看到的只有東京的狀況。媒體有報導，災區出現了竊盜案件。但是，跟世界許多地方比較，日本人受災的時候都能夠老實過日子的程度，可以說是相當突出的。

其三講盡責。其實牽涉到前面講的安靜和老實。災區的公務員、醫生、護士、教員等等都留在自己的崗位為整個社區出力，對保持社會秩序做出的貢獻非常大，因為他們的態度給別人以一種信號：雖然災難發生，但是社會本身並沒有因此瓦解。災難發生的時候，最可怕的是無政府狀態。為了防止社會秩序崩潰，每個人都得在自己的崗位上盡力。這裡所說的崗位不僅指工作專業，還包括在社區，甚至在家庭裡擔任的義務等。在我住的東京，大家都害怕福島核電站的輻射塵。可是，不約而同，人人都直覺地曉得，不應該亂逃走，否則後果會更可怕。所以，小學家長理事會，公寓住民大會等照樣舉行。唯一被取消的是純娛樂性活動。其他社會性活動都盡量持續，對安定市民心理有很大的好處。

當核電站面對危機的時候，不僅自衛隊，連東京消防廳都派出部隊向核電站放水了。嚴格來說，這已經超越了消防隊員的工作範圍。但是，一百多名隊員還是願意承擔最危險的任務，連事先回家一趟的時間都沒有，直接從崗位上往福島出發了。勇敢地完成使命以後，隊長在記者招待會上，向隊員家屬表示道歉和感謝。因為那些男人都懂得太太孩子們多麼為他們擔心。有人說，太太發來的電郵：我相信你一定會回來。另一位太太則寫：請成為全日本的救世主。地震發生後一個星期，我心裡一直很緊張，連眼淚都掉不下來，可是看到了那幾個消防隊員在記者會上說話，終於不禁哭出來了。其中一個因素是他們代表著東京，即我家鄉。大災難發生的時候，受苦的不是個別的人，而是整個社會。這次我衷心感到，假如非得受災不可，寧願在自己的地方。所以，外國旅日人士紛紛離開，我也完全能夠理解。

其四講優柔寡斷。地震發生後，日本政府的表現到底好不好，現在還太早評價了。不過，我們在電視上看東京電力公司、核能保安院等發言人說話的樣子，不能不感到這些人似乎缺乏危機感。這跟日本過去幾十年來的和平安泰有關。在富裕穩定的社會裡長大的這一代中，各方面條件都相對優良的人，才能在社會上層佔位子。所以，東京電力、核能保安院等公司、機關的工作人員一個一個都是太子、少爺之類。平時那些人的表現不一定差，可是一旦發生了危機就手足無措，結果是優柔寡斷導致更大的危機。

──摘自大田出版新書新井一二三《東京故事311》p63-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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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故事311

新井一二三◎著

兩年前的這一天，日本面臨了前所未有的考驗，
兩年後的今天，日本如何以逆襲之姿重返幸福？

311之前
夏天溫度創下日本十年歷史新高；
中國的GDP第一次超越日本，成為世界第二經濟大國；
三十五歲的日本男性，有一半說：因為收入不高，無法成家；
沖繩人覺得被自己的國家歧視了！

311之後
許多人開始明白停電的日子；
超市沒有人搶購，大家保持秩序，首相說，我佩服你們的冷靜……
運動會親情潮，每個家長感慨萬千；

311之外
宅男的純愛故事，打動日本讀者躍升暢銷書；
學中文的大學生越來越多；
奧運競賽撫慰日本社會受創的心……

新井一二三身在現場，她向自己提問：
有幾百萬人正在受苦，我們出去消費到底適不適合？
我們到底是受害者還是旁觀者？
當全世界都說，佩服日本人的冷靜與秩序，
崩壞的島嶼，正在苦笑重建中，保持日常生活，保持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