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四二年四月
  理查.賓森(主角彼得之祖父,也是永生製藥廠的負責人)停下來,臉色嚴肅,深吸一口氣拉開面前的門,踏進冰冷潮溼的房間。這裡以前是儲藏室--現在則是驗屍室,空氣中瀰漫死亡的氣息。死亡這個字令理查戰慄,嘴厭惡地往上捲。再次地,他還來不及擊敗宿敵死亡與疾病,就先敗在它們手下。
  湯瑪斯博士,他手下其中一位服務最久的科學家,正站在一具屍體旁邊皺眉,頭頂上點著明亮燈光。
對方抬頭,表情很不自在。「恐怕有壞消息,」他說,眼神再度轉回屍體--或者是剩下的部分。屍體瘦得皮包骨,彷彿身上所有水分被榨乾,雙眼瞪得老大。理查但願湯瑪斯博士能闔上屍體的眼睛;若不是這念頭使理查想乾嘔,他早就會自己動手。他轉而直接望著湯瑪斯博士,盡可能掩飾自己眼中可能透露的絲毫恐懼。
  「壞消息?」不祥的恐懼感流遍他全身。「我不想聽壞消息。我以為我清楚指示過了。」
  湯瑪斯博士嘆息,站直,用袖子抹抹額頭、脫掉手上的塑膠手套。「我不曉得還能說什麼了,賓森先生。無論解剖多少遺體,都會得到相同的結論。」
  理查生氣地瞪他:「同樣的結論?你確定?」理查的嗓子哽住;他大聲清清喉嚨。
  「是的。」
  兩人思索著這句預測,沉默了幾分鐘。
  「是你搞錯了。」理查最後說,語帶反抗。
  「我並無意不敬,賓森先生,」湯瑪斯博士聲音裡的緊繃清楚可聞。「但即使您希望得到某個結果,卻不表示結果就是那樣。我現在能再繼續解剖幾具遺體直到您滿意,但我也告訴您,我在所有人身上都找到相同的東西……」他瞧見理查的表情,這才發現已經說得太過火,只好閉口不語。
  理查盯著對方的眼睛幾秒鐘,然後轉開頭看屍體:第七號。這星期起,每天都有屍體送來,第一個案例是一位「逮捕者」昏倒,他的同事擔心得把他送去看醫生,懷疑是食物中毒--既然疾病與痼疾都被永生藥埋葬在歷史裡,這是唯一可能的病。然而,等到「逮捕者」抵達醫生診所,他卻一命嗚呼--這使得新任總書記希拉蕊.萊特立刻接獲通報,頗有先見之明地迅速收拾殘局,找了藉口對外說明,並將屍體送到賓森製藥公司化驗。
  「真抱歉,」湯瑪斯博士謹慎地說。「我不是有意否定您。」
  「不是?」理查的嗓音平板、憤怒。
  醫生清清喉嚨。「不,」他說。「但事實沒有改變。這種病毒無比致命;永生藥……似乎沒辦法對抗它,長官。」
  「永生藥沒法對抗它?」理查緩緩重覆。「阻止不了區區一個小病毒?」他感到作嘔。不可能;那不是真的。永生藥能擊垮每一種疾病、感染、細菌,使這世界永保年輕,亦使大不列顛擠身世界強權之一--正如二十一世紀坐擁石油的利比亞,或者一世紀指揮大軍的羅馬帝國,無人膽敢反抗英國政府;沒人有膽量挑戰其需求。「你錯了,」他繼續說。「永生藥能戰勝一切。再生藥無堅不摧。」
  「當然了,」湯瑪斯博士猶豫地說。「但或許……」
  「或許什麼?」理查瞇起眼。
  湯瑪斯博士再度擦去額頭的汗珠。「或許,」他再次開口,嗓音略顯遲疑。「只是個理論,不過……」
  「不過什麼?有屁快放!」理查不耐地吼道。
  「也許病毒突變了。也許它找到辦法……找到辦法來……」小小的汗珠繼續浮現在湯瑪斯博士的額頭,彷彿永遠抹不完。他深吸一口氣。「來打敗永生藥。」他終於說,聽見自己終於大聲說出口的滔天罪行,忍不住睜大眼睛。
  「打敗永生藥?」理查不可置信地看他。「你到底想表達什麼?」
  「我是說,我們有大麻煩了,」湯瑪斯博士艱難的吐出接下來的句子。。「我的意思是若永生藥無法對抗這種病毒,那麼……那麼……」他深吸一口氣:「我們就全部會死。」
  理查點頭,思索著。「會死。」他沉思地說,然後搖頭。「不可能。永生藥無戰不勝,你自己也很清楚。大家都曉得。我們的社會可是建立在這令人安心的事實上,醫生。我因為這樣才能為全球最有權勢的人。沒有任何病毒是永生藥的對手;人類早就對疾病、老化和死亡免疫了。一定有別的解釋。」
  「沒有,」湯瑪斯博士搖搖頭說。「不,理查,是你錯了。」
  「我錯了?」理查好奇打量他認識了這麼久的科學家,這人已經忠誠地追隨他長達數十載,從不質疑他、幾乎不敢看他的眼睛。直到現在。「你這是很大膽的指控。」
  湯瑪斯博士沉重的嘆著氣:「對不起,長官。我無意……只是這件事影響太深遠……假如我沒猜錯,這意味著您、我和所有人都……」他現在汗如雨下。理查厭惡地撇開頭。
  「假如你猜對了,」他咆哮著:「所以你至少還承認,你有可能猜錯。容我建議,你猜錯的機會可是非常大。你並不是聰明的科學家,博士;你沒發明永生藥,也沒發明過任何東西,你只是照我的話做研究,然後將結果交給我。所以要是我不想認真相信,或者完全不信你宣稱世界末日來臨,請原諒我。」
  「可是如果不管病毒,它就會蔓延,」湯瑪斯博士絕望地扭著手回答。「永生藥抑制了我們的免疫系統--因為我們再也用不到。這樣的病毒因此能殺死數百萬人,甚至數億人。」他的五官不自在地扭曲成一團。
  「就這樣?你就只能告訴我這件事?」理查憤怒地瞇眼。
  湯瑪斯博士清清喉嚨:「我在想,我們也許能考慮用舊藥物,」他小心翼翼地斟酌著字句。「如果我們回去翻檔案,修改一兩種舊藥,我確信我們能做出某種有用的東西。抗病毒劑,甚至針對二次感染的抗生素。病毒潛伏期是五個月;我們若能發展疫苗,那麼或許能……」
  「舊藥物?」理查惱火地說,臉不可置信地皺起。「你要我們回歸黑暗時代,每種疾病必須使用個別的藥治療,得艱辛奮鬥才能讓人們活命?」他感覺自己的頸靜脈正憤怒跳動。
  「不是。我是說,對,我們有東西可用,對吧?」理查看得出來湯瑪斯很激動,說話時臉上不時浮現恐懼的神情。
  「然後呢?等病毒下一次茁壯?」理查能聽見自己的嗓音異常緊繃,遂強迫自己穩住心情。
  湯瑪斯博士抬頭說道:「我不知道,」他接著沮喪地垮下肩膀。「我只是跟所有人一樣在尋找答案。我不想死,賓森先生;我不想讓我家人死去。我不想……」
  他話還沒說完,開始近乎安靜、可悲地抽噎。
  理查的視線轉過去尋找別的東西,不想盯著湯瑪斯博士跟躺在板子上的屍體看。但這裡沒有窗戶,只有灰牆,沒任何東西能減輕他的幽閉恐懼症。這房間跟周遭的其他房間一樣,多年來被用於拷問、囚禁和藏匿人們,將居住者活生生吞沒,極少放他們重返活人的國度。
  「看來你是喪失了信念。」理查最後問。
  湯瑪斯博士不確定地抬頭。「我沒有喪失信念。我只是認為我們應該警告大眾,我們得在更多屍體於大半夜送來之前採取一些行動。我們得通報當局--他們得做決策。」
  理查沉思了一陣子。
  「你認為我們應該告訴人們?就這樣?」
  「永生藥無法對抗這種病毒,」湯瑪斯博士堅定地陳述。「想想這其中的意義,理查。病毒會擴散,不受阻擋,蔓延成流行病,殺死所有接觸到的人。它會……」
  「住口!」理查吼道,舉起手,毫無預警地抓住湯瑪斯博士的肩膀,痛斥對方。「你一輩子關在實驗室裡,享受永生藥的好處,拿我付給你的薪水改良永生藥和配方,使賓森製藥公司居於領先地位不墜,可是你現在卻轉身說我們必須自掘墳墓?任何人之所以活著,都是我的功勞,他們該感謝我的藥。整個世界都虧欠我--你也一樣。現在有了某種病毒,就我所知它根本不具威脅,你卻要藉此預測世界末日即將來臨嗎?」
  湯瑪斯博士儘管臉色發白,卻再度清清喉嚨,用乾澀的嗓音說道:「我們欠您一切,是因為你保證我們能永生不死。要是您無法維持那個承諾……」他聲音充滿顫抖,但顯然下相當的決心。
  理查短暫的閉上雙眼,然後重新看著發抖的博士。理查認為湯瑪斯聽不進去,對理查也充耳不聞。永生藥終將獲得勝利--因為其他可能性都太嚇人了。
  「鬧夠了,」他傲慢地下了最後指示。「你繼續驗屍,直到我們得出不同的結論。懂了沒?」
  「可是那不可能。我得不出別的結論了。」
  湯瑪斯博士直盯著理查的眼睛,使理查心神不寧。多年前,人們曾說死亡是最終的人人平等--理查並不苟同。人們之所以忘記本分,都是出於對死亡的恐懼。
  「我懂了,」他說。「那麼,我得說我很抱歉。」
  「你很抱歉?」湯瑪斯博士滿懷希望看著他。
  「對,我很遺憾,」理查緩緩點頭說,一氣呵成地掏出手槍,扣下板機--湯瑪斯博士震驚地看著他,然後就癱倒在地、血從胸膛滲出。
  「我很抱歉,」理查繼續說。「你給了我拋棄另一具屍體的理由。很抱歉我得失去最棒的科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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