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公因數
弗杭蘇瓦•樂洛赫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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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喝完第三杯北極熊,他開始覺得好多了,彷彿吶努克大神之靈重新關愛著他。何不再點第四杯呢?
  他還是一個人,除了酒保和服務生,沒有別人。他們看著他竊竊私語。
  一陣羞愧襲了上來。他不是不知道,酒,這種喀卜隆吶克人的發明可以讓人變得跟小小孩一樣手腳不協調,語無倫次。他想起大使館的酒會,眾人同情的目光──大家看到一個胖女人顯然因為喝了太多烈酒,在那兒放聲大笑,後來她試著要坐下的時候,竟然從椅子上摔了下來。他不想感受到吧台那兩人目光中的同情,他是個驕傲的因紐特人,只有小孩和女人才能讓人同情而無損於榮譽。他站起來,覺得地板好像變成一大片正在融解的大浮冰,一大塊、一大塊的冰板在腳下跳著舞。可是沒有問題,他從小就受過這種訓練,所以他可以一直走到吧台。
  「您還要點些什麼嗎,先生?」
  他想回答,可是花了一點時間才擠出一句話。
  「不用了……我要去睡覺了。」
  「祝您好夢,先生。」
  「我覺得好孤單。」
  這個句子就這麼脫口而出,其實他並沒有打算說出來,可是他心裡的孤獨感實在太強,終於溢了出來。
  他看到酒保和服務生停頓了一下,互看著對方,然後酒保又對他說話了。
  「您需要人陪伴嗎,先生?」
  「噢,是啊,可是我知道時間已經很晚了。」
  「時間永遠不會太晚,先生,您可以回您的房間。」
  他突然意識到他可能永遠找不到自己的房間。他習慣在大自然中,以自由流動的空氣來辨認方位。可是從抵達之後他就知道了,當他必須從一個樓層移動到另一個樓層的時候──尤其每個樓層都長得一模一樣,而且也沒有天空,沒有風,沒有任何他習慣的標的物──他就覺得自己完全迷失了。他再一次覺得羞愧。
  「我怕我會找不到。」
  「對不起,您說的是……?」
  「我的房間。我怕我會找不到。」
  酒保露出一抹若有似無的微笑。
  「沒問題,先生,尚.馬克會陪您走回去。」
  後來,在電梯裡(你看,連走過的路都看不見,我們要怎麼認路?)尚.馬克帶著微笑問他:
  「這個時節,在您的家鄉,應該是永夜吧?」
  這種事總是令他感到驚訝,有時候喀卜隆吶克人似乎知道因紐特人的國度的某些事情,可是他們根本沒去過那裡。
  「不是,永夜已經結束了,現在我們打獵的季節又要開始了。」
  他正想要告訴他,在長達三個月的黑夜之後,會有一小塊陽光第一次出現在地平線上,這一刻,整個部落都會一起祈禱,祈求明天陽光再回來。可是電梯門打開了,他們到了他的樓層,接著到了他的房門口。
  「先生,您還好嗎?」
  「很好,很好。」
  「別擔心,有問題就找我們。」
  「謝謝,謝謝。」
  可是一旦回到房裡獨自一人,他就覺得很難受,像個被遺棄的孩子。要不是羞恥心阻止了他,他早就跑出去追那個服務生了。
  別像個孩子似的,他心裡這麼想。
  你是個驕傲的因紐特人。
  他其實經歷過不少考驗,可是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獨自待在一個房間裡。事實上,這是他第一次一個人獨處,因為和因紐特族人生活在一起,永遠不會有人落單。
  在冰屋裡,和親友待在一起。打獵的時候,最常見的情況是一幫人一起去,因為獨自去打獵太危險了。
  有時,去整理陷阱的時候是一個人,但是絕對不會走太遠,而且一定會帶狗去,而且說回來就回來;想讓孤獨感持續多久就是多久。從來沒有人會讓你獨自一個人,除非是犯了大錯;這樣的話,人們會刻意疏遠你,再也沒人要跟你說話,那你就得再找一個願意接受你的村子,或是躲得遠遠的,變成一個因尼沃克──一個遭受天譴的人,不久就會死去。
  他召喚他全部的因努哈──他全部的理性──告訴自己,在喀卜隆吶克人這裡,孤獨不是一種懲罰。他什麼壞事也沒做,他沒有被處罰。對他們來說,一個人待在房裡是很自然的事,就跟他和親友待在冰屋裡取暖一樣自然。他們當中沒有人可以過他熟悉的北方生活,可是他們似乎已經馴服了孤獨。
  他試著去想吶娃拉吶娃,他承受的這一切都是為了她。可是他卻無法讓自己的記憶重現,彷彿他未婚妻的靈拒絕來到這個風格怪異的房間裡。
  只有一個人可以幫他,讓他覺得不那麼孤單,這個人就是瑪希.雅莉克絲。他認識她只有三天的時間,她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挑選來陪他的人。一個高大的喀卜隆吶克女人,有一雙漂亮的藍眼睛和迷人的淺笑。說不定她會明白他的感受?
  可是現在打電話給她會不會太晚了?不管了,他已經受不了了。
  悠長的電話鈴聲之後是她的聲音,先是充滿睡意,接著立刻轉變成憂心。
  「尤利克!您還好嗎?」
  他無法承認自己因為軟弱而害她擔心,他也沒辦法繼續這樣打擾她了。
  「我很好。」
  「真的嗎?」
  「真的,真的。」
  一陣靜默。她應該是在看現在幾點,可是她什麼也沒說。聽不到她身邊有任何人的聲音。有那麼短暫的片刻,他看見她光裸的肩膀,還有一綹頭髮橫過她的臉頰。
  「您希望要我幫您做什麼嗎?」
  「沒有,沒有。」
  「有什麼問題的話,就跟我說,好嗎?」
  「一定的。」
  「我明天早上八點會去接您,您記得吧?」
  「當然記得。瑪希.雅莉克絲,您好好睡吧。」
  「您也是,尤利克。」
  他又是一個人了,待在這個怪異無比的房間裡。
  他把所有的燈都關了,躺在床上。在黑暗中,他可以幻想自己身在別處,在遠方,在因紐特人的國度。
  正當他試著一邊想著雪地的風聲一邊入睡時,有人敲門了。
  他很驚訝,是剛才在吧台聊天的兩個年輕女人當中的一個。
  「您好,您好像需要人陪伴,是不是?」



   這個年輕女人非常親切──雖然他沒有立刻搞懂她的專長是什麼。這是他在這裡遇到的一個難題:所有人都有一項專長,像是服務生、醫生、大使、酒保,可是在他的家鄉,事情比較簡單:所有男人都是獵人,沒有例外。所有女人都負責照顧冰屋,嚼皮革,縫皮革,還有養小孩。有時候她們肯定也會拿著手撈網去抓海雀,可是沒有人會說這是真正的打獵。
  喀卜隆吶克人的社會或許在靈的方面很貧乏,可是在專長的部分卻很豐富。他想起一個詞:「靈性」。專長豐富,靈性貧乏。他很高興自己想出這麼好的句子。

    他的心思回到剛剛離去的年輕女人身上。他感覺自己臉紅了。這是他第一次在燈光明亮的地方做愛,而不是像在家鄉那樣,在黑暗中躲在皮毯底下,靜悄悄地,趁著其他人睡著的時候做愛。
  他回想起年輕女人的某些姿勢,興奮和羞恥同時湧現,再次襲遍他全身。她對他做出非常大膽露骨的讚美,說他表現得比大部分喀卜隆吶克男人都好,從前別人跟她說的中國人可不是這樣。
  於是,他向她解釋自己是從哪裡來的。她似乎很驚訝,後來當他向她坦承自己是第一次跟她這一族的女人親近,她顯得有些尷尬。
  「好吧,希望這讓你留下一個美好的回憶。」她笑著說:「第一次,總是很重要的……」
  她叫做嘉桑特(註1),這是他從沒見過的一種花的名字。
  然後她問他,付錢的人是他嗎?
  他楞了一下,接著,一段回憶從很遙遠的地方回來了。老婆婆阿吶喀吶盧喀跟他說過這種交易:每年,喀卜隆吶克捕鯨人搭著大船,頂著宛如翅膀般顫動的船帆經過他們的海岸,有些因紐特女人就會登上船,之後,她們會帶著絲巾、刀子還有玻璃珠,興高采烈地回來。她們的男人讓她們去船上,因為這樣可以讓部落得到一些有用的東西,而且捕鯨人從來不會停留太久。不過有時候,有些嬰兒會因為這樣的相會而誕生,這也解釋了為什麼在一個世紀之後,尤利克這個因紐特人會有藍色的眼睛。
  儘管他已經明白了嘉桑特想要的是什麼,他還是覺得很尷尬。
  「你沒搞懂我是誰,對嗎?」她問道。
  「不是,不是,我想我搞懂了,可是……」
  「你沒有錢?」
  他的身上沒有錢,一切都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工作人員負責的。
  「嗯,」她說:「我應該先說清楚的,不過我還以為事情都安排好了。那有人可以替你付錢嗎?」
  他還不清楚本地的習俗,不過他覺得去跟教科文組織的接待人員們講這件事應該不太妥,尤其是對瑪希.雅莉克絲,儘管她似乎總是希望讓他過得舒舒服服的。
    「我不知道耶,如果……」
  突然間,他的目光停在他的大行李箱上。
  他帶來了一些禮物,原本是要送給即將在旅居期間會見的那些人──都是喀卜隆吶克人不同專業領域的首領,像那天晚上,他就送了一份禮物給大使。
  他打開行李箱,呆望著裡面的東西:有好幾個極地動物的雕像(材質是海象牙或獨角鯨的長牙)、幾頂雪狐毛氈帽、三雙海豹皮製的靴子,還有北極熊的毛皮。
  「妳挑吧。」他說。
  她慢慢靠近,像一頭好奇的小狐狸挺著漂亮的鼻子,這一刻,他看見一個小姑娘的靈,還活在她的身上。
                                ──摘自愛米粒出版《寂寞的公因數》


註1 嘉桑特(Jacinthe):作為普通名詞的意思是「風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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